墓地对峙(2/2)
艾潘妮闻言一愣,脑内一片空白:“你……你什么意思?”
“字面意思,这可耻的地方,全乱了套!”沙威看起来有一瞬间想要去抓艾潘妮的领子,但那只大手在空中停住,转而向旁边挥舞,高声冲她咆哮:“囚犯当上城市长官,婊子享着伯爵夫人的清福,骗子把警察迷得昏天黑地!全他妈都是假的,我就奇怪为什么查不到你任何经历,一个假名能查到东西才见了鬼!”
“我不是骗子!!!”
艾潘妮的脸涨得通红,用她能达到的最高音量,以粗野的破锣嗓子吼回去:“我的名字不是假的!我从前,现在,将来全都是艾潘妮!我也不是骗子!我从来没有骗过你!”
“好啊,好啊!从我们第一次遇见,你就在撒谎,以为我看不出来吗?”沙威的表情像是被气笑了:“事到如今竟然还在嘴硬?!’马德兰小姐‘,你还有你拙劣的骗术休想……”
黑发的警官似乎卡了壳,举起警棍指着艾潘妮的脸,嘴角一阵抽搐,却说不出后边的话语。与此同时,艾潘妮琥珀色的眼睛瞪得溜圆,柳眉倒竖牙关紧咬,胸中憋闷已久的怒气正到处冲撞,想要寻找出口。
她咬紧牙关深呼吸了下,昂起头直视那双愤怒的灰眼睛,哑着嗓子高声喊道:“我没有骗你!我的名字就是艾潘妮,艾潘妮·德纳第。父母都是罪犯,我也为了生活做过不光彩的事,但我从没违背过自己的良心,帮助过很多人,也为保护好人而吃过枪子儿——你看到过因此留下的伤疤——我敢对天发誓,我从未真的堕落过!”
沙威似乎有点发抖,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她,艾潘妮闭了一下眼睛,又深吸一口气,继续说道:“我所说句句属实:在我被枪打穿昏死过去后,再睁开眼就已经不知怎的来到这里,躺在路上被马德兰——好吧是冉阿让捡到,再后来的事,你全都知道!另外我要再说一遍:没有计划!没有阴谋!伯父他什么都没对我说过!”
说完,艾潘妮大口地喘了几下,嗓子因为大声吼叫而产生撕裂般的疼痛,和心里的感觉一样。
“我为做过的恶行偿付过代价,还没成年就蹲过监狱,也为此献出过我的生命!”艾潘妮的眼泪在眼角汇聚,正强忍着不让它流出:“我从来没有算计过你,我对你的感情,所有那些我表过的白,全都发自真心!难道说一个人因为曾经犯过罪,就永远不会被宽恕,永远不能爱另一个人了吗?!”
对面没有回答,于是艾潘妮瞪着琥珀色的大眼睛,咬紧牙关最终问出了她很早就郁结于心,但始终不敢触碰的那个问题——
“警官先生,你所说的也是真的吗?无论我是什么样子,’只要你来到我的身边,我就会对你露出笑容‘,真是这样吗?!”
她顿了一下,像个要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弯脊梁的驮兽般,哑着嗓子地问道:“还是说,你的爱才是个货真价实的谎言——因为它其实附带条件,只有纯洁无暇的人才够资格享有,而我这样阴沟里出身的女人,根本不配上你?!”
艾潘妮满脸紫涨喘着粗气,感到脸上被一滴滴的液体浸湿,但并不是她的眼泪,而是细小的雨滴。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下雨了,四周一片昏暗。现在已是黄昏,这天光昏沉的时刻,俗称犬与狼之时(E loup),让人几乎分不清眼前看到的是真实,还是假象。
沙威已经完全僵在原地,举着警棍的手直哆嗦,薄嘴唇也在不停地打颤,脸上的表情扭曲复杂,看不出到底是愤怒还是震惊。
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,空气阴冷潮湿而寂静。墓地里的两个人影相对而立,无声无息地仿佛是两个孤独的魂魄似的。过了一会,其中高大的那个转身而去,逃跑般地快步离开,留下另一个孑然一身。尖利的女声随即响起,飘荡在墓地上空。
“沙威!沙威——”
然而,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,唯有雨滴砸在冰凉的石碑上,发出轻微的响声。
细雨绵绵不绝,下了一整夜,到第二天也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。艾潘妮穿着漂亮的礼服裙子,戴着花环和面纱,孤独地站在教堂的祭台前,另一边则空无一人。穆瓦特夫人、苏珊和罗丝在她身边走来走去,疑惑焦急地议论纷纷,身为主角的她却置若罔闻,安安静静地呆站着。
皮埃尔满头大汗地跑进跑出教堂好几次,大声地跟穆瓦特夫人和苏珊说着什么,边说边担忧地看着艾潘妮。
“所以那警官到底在哪?!”穆瓦特夫人捂着胸脯,愤怒地叫着。
皮埃尔的脸都憋红了:“先生昨天晚上就没回来,我也在找他!警局、旅馆和平时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,没找见人啊!”
艾潘妮还是毫无反应,像没听见人们的对话一样,只是慢慢地坐在了教堂长椅上,一声不吭地静静地坐着。洁白的面纱覆盖着面庞,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。
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,雨一直下,直到又一个黄昏,又一个犬狼之时。
最终,神甫不知第几次来劝艾潘妮,说教堂也要关门,还请体谅他们。罗丝和穆瓦特夫人一左一右,也跟着劝说安慰她。就在众人以为这姑娘已经被打击到神志不清的时候,艾潘妮擡起头,自己掀开了面纱,冲着众人微笑着点了一下头,站起来就往教堂门外走。
艾潘妮步伐飞快,甩开所有人,大步走进昏暗的雨幕中。细雨润湿了头顶的花环和面纱,浸润了肩上精致的蕾丝花边,但她毫不在意,无论是细雨还是街上路人异样的目光,径直大步走着,边走边拆掉手上的花束,将洁白的铃兰和娇嫩的桃金娘枝条插进路边的灌木丛。
她心里想着,跟临死那天是何等相似。这绵绵细雨,如今依然还能伤害我。
我以为经过长途跋涉,死而复生重来一回,终于找到了我的归宿。
我以为终于找到了真的会保护我,会陪伴我,会爱我的人。
然而神并没有保佑我。
艾潘妮插下最后一支铃兰花,看着那小小的洁白花瓣,渐渐被细雨挂上了小小的水滴。
希望这雨,依然能滋润花朵生长吧!
她很想哭,但眼眶里是干的,眼泪似乎在昨天就已经哭干了。远处罗丝打着伞,扶着腿脚不便的穆瓦特夫人气喘吁吁地赶上来,苏珊背着大包用品跟在最后。老妇人又气又急,但在看见艾潘妮的脸时,却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了。
“好孩子,你受委屈了。”穆瓦特夫人心疼地摸着艾潘妮的脸:“等找到那死家伙,我一定用拐棍狠狠地打断他的迎面骨给你出气……”
艾潘妮扯出一个浅淡的微笑,垂下眼走到另一边扶住老妇人:“夫人,咱们回去吧,我……要跟您说一些事。”
跟在女人们后边的皮埃尔,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,心里凉了半截,总觉得他的先生凶多吉少。他紧跑两步,绕到艾潘妮面前开口问道:“艾潘妮姐姐,先生他、他肯定不是故意的,一定是出什么事了,您要相信我啊!”
栗发姑娘看都没看皮埃尔,只点点头:“别说了,我都明白。”
不,我看您根本不明白。皮埃尔的直觉告诉他,如果他在这里放弃,那他的先生大概这辈子就得打光棍到底了。于是黑发男孩跳了几步,强行拽住艾潘妮的袖子,把保存在自己这边的,艾潘妮的小婚戒展示给她看:“虽然但是,那这戒指该怎么办啊?”
艾潘妮低头看着戒指,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感怀,最终化为一个微笑,拍着皮埃尔的肩膀,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后就离开了,留下雨中的男孩望着她走远的方向发呆。
细雨一直在下,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停止。夜色深沉,在距离滨海蒙特勒伊城十多里外的一个农场的田地边缘,存放草料的备用仓库里,一匹警用乘马正悠闲地站在散了架的草垛旁,从中抽出一束束干草啃着。草垛背后隐隐传来一个男人含混不清的梦呓声,如果走的稍微近些,就会发现浓重的酒精味弥散在仓库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