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石（1/2）
玉石
半梦半醒之间，胤禩听到有人在他床边哭，那哭声声音小的微不可闻，仿佛唯恐惊扰了他一般。可那哭声又如此哀切，让他仿佛感受到那人一同的难过，那是绵密而又细碎的，不可被惊扰的痛苦。
他很想坐起身来，擦擦那人的眼泪，可胤禩发现自己拼命伸出了手，却依旧动弹不得，似梦非醒之间，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。
坐在他旁边的不是别人，正是已从怪疾之中恢复痊愈的小十四。他一下又一下地抽咽，恨着自己这不争气的样子。可天知道，当他痊愈之后想要来告诉八哥这个好消息之时，看到他八哥躺在床上虚弱无比的样子，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翻涌。
“八哥？怎么会这样？为什么我好了，八哥却躺在床上？”十四喃喃自语着。可十四是多么聪明的孩子不过一瞬，他便反应过来，当知道这个认知可能是事实之后，他脸上血色尽无。
八哥他……难道为了我试药了……
十四无法接受这个认知，他不顾一切拼命地往外跑，想要找到谷神医求证。
然而谷神医的表情和话语却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。
“你现在这条命不是你一个人的，是八皇子为你试出来的，所以要不要辜负他，糟蹋自己，你随意。”谷从漠逍遥惯了，人生从来没有规矩，说话全无对皇家的尊敬，但却异常有效果。
他一看到十四阿哥朝他奔来的样子，便知他定然无法接受。甚至可能因为对八阿哥的自责而伤害自己。于是，便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。
果然，十四阿哥听完，脸上既痛苦，又自责，脸色竟比刚得病时还要差。
他怎么能如此自私？就这么享受着八哥对他的好。甚至在八哥受苦的时候，他还躺在病床上自怨自艾，觉得世界上为什么所有不幸都将临在他头上？
八哥这些日子没有来看他时，他觉得既委屈又失落，甚至生出了一些阴暗的想法。
或许，八哥后悔了。在日复一日的无聊的行宫生活之中，大哥对于陪伴他来这件事情，无比后悔，无比厌倦。
自己竟然这么想八哥？
浓浓的自责与懊悔几乎要将十四淹没，他宁愿自己一直病着，也不要八哥为了他受这苦。
患这病有多疼有多苦，那些药有多难喝，没有人比十四更加清楚。
可是八哥为了他，这些苦都受了。
明明他不是自己的亲哥哥，明明自己从来就只有带给他噩运和麻烦。
“八哥……”十四再也忍不住，终于哭出声，那眼泪如同大雨倾盆，浇得十四心上又酸又疼。
哭过之后，十四每日衣不解带地在胤禩旁边照顾着他，连擦脸这样的活，他也亲自动手。除了睡觉和吃饭，他就这么一直呆呆地守着他八哥。
他人小，比起大人来说，照顾人这件事费劲许多。可无论多么辛苦，十四一句抱怨也没有。
旁边的宫女太监们之前看着八阿哥照顾十四阿哥如此尽心，还颇有些微词。
既不是亲兄弟，八阿哥心肠如此软，对十四阿哥如此用心，却不知道他醒来过后会不会领他的情？
当时她们还私下悄悄腹诽，可如今，当局面反过来之后，她们才知道，原来这兄弟俩之间的情义，是不容外人质疑的。
十四阿哥就像八阿哥曾经照顾着他那样的仔细和用心。
甚至用心到旁边向来偏向八阿哥的宫女们都有些看不下去了，“十四阿哥您且前去歇一会儿吧，不然熬坏了身体，八阿哥醒来看见该有多心疼。八阿哥这边，有我们在这看着便足够了。”
十四却摇摇头，“八哥照顾我的时候，你们听见他喊过半句辛苦吗？既然他对我都做得到如此照料，我又为何做不到如此对他？”
旁边的宫女不敢再多说，便也只能由着十四阿哥去了。
十四坐在床边，看着他八哥躺在病床上的虚弱模样，握着他的手，十指连着心，那份痛苦仿佛通过指尖也传到了十四心里。
可同时，十四感到一股莫名的热意，那是血液的味道。
血液连着指尖，两颗不同频率的心脏，却有一部分相同的血。
现在，他和他八哥的血真是一样了，结契割血，而后血液融合在一起，像是誓言，亦像是承诺。
八哥用自己的血肉试药救了自己的命，而他将拥有自己日后甚至永远的忠诚……
在床上躺了几天后，胤禩身上因试药而出现的病灶终于慢慢消了下去。
当他睁开眼时，看着窗外明亮的光线，胤禩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。
窗外星月翻过几轮，他竟昏迷了这么久吗？可这场昏迷却也像一场休憩，让疲累奔跑了许久的人终于有了一个正大光明可以休息的理由。
从来到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后遇到的一连串事情，荣辱与得失，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，却仿佛依旧历历在目。
皇阿玛对他的责罚，太子的诬陷，小九小十还有十四为他做的海棠花孔明灯，还有与四哥志趣相投的忘我秉烛夜谈……
又或者与大哥突如其来的……
离心！
他好像一个握着微弱的灯盏在黑夜中行走的人，这盏灯摇摇欲坠，胤禩知道它终将熄灭，却不知到底何时熄灭。
彷徨与迷茫交错，让他看不分明眼前的路，究竟是对是错？
正当胤禩陷入深深的感性愁绪之时，他的房间外突然飘进了一股香味，那股香味若即若离，既近又似远。
胤禩披起外衣起床，许久没有活动过的双脚有些微微无力。他慢慢地一步步适应着，打开房门，直跟着这股香味到了厨房。
本以为是皇宫带来的厨师在为他们烹饪，可眼前却出现了让胤禩无比惊讶的一幕。
“小十四？”胤禩看着那熟悉的背影，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。
十四听到他八哥的声音，片刻便回了头。当看到他八哥终于醒过来，好好地站在他面前时，十四的眼睛里满是欣喜。
“八哥，八哥，你终于醒过来了，你不知道这几天，我有多担心你。”十四激动地叫了起来，恨不得立刻跑过去扑到他八哥的怀里。
然而他扬了扬自己手中的锅铲，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处于一个什么状态。
脸上被灶台升起来的烟灰弄出了一个个印子，手上拿着锅铲，衣服上更是一股油烟味。
他往后退后一步，想要把手中的锅铲和伤口藏在身后，然而，已经来不及了。胤禩何等的视力和细心，“十四，桌上这些菜都是你做的吗？”
十四有些骄傲地扬起了头，可看了看这些菜乱七八糟的卖相，又有些不好意思似地，露出了两个小虎牙，只是腼腆地笑了笑。
“八哥，这些都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，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？”
胤禩讶然不已，有些说不出自己的心情，既有震惊，更多地……却是感动。
满满一桌的菜全是按照自己的口味做的，甚至有几道菜明显地做了两碗，很明显是因为第一遍不成功便又重新尝试了一遍。
虽然不难看出十四青涩的手艺，菜的颜色和摆盘并非完美，可他才几岁，这样念着他的心意已经足够让胤禩动容。
胤禩温柔地将十四身上围着的用作遮挡油烟与灰尘的襜裳取下，而后拉着他的手一同坐到桌边，“十四，辛苦你啦，在哥哥睡着的这些日子里，你做得很好。”
十四的虎牙露得更深，“八哥，你说哪些做的好？这些菜吗？”
既像是得意，却又不想让他八哥看出他的得意，十四只能暗暗压着嘴角。可天知道，这种被承认被认可的心情是有多么让人沉迷，尤其是，肯定他的人还是他最崇敬的八哥。
胤禩认真地看着他这个小他七岁，却无比乖巧的弟弟，“一切。”
说完这话，胤禩便拿起了筷子，将十四用心做的这些菜品仔细地一一品尝。
十四看着胤禩无比自然地夹了几筷子菜之后才反应过来，这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对他来说，是多么至高无上的夸奖。
“十四，一切都做得好的十四，待到长大成人，定能成为独当一面，足够优秀的大人。”
胤禩在嘴里细嚼慢咽着这些菜品，每一道菜都认真对待。他吃饭的样子实在沉静优雅，倒不像是在进食，更像是在完成一场精美的食物手术。
十四看着他八哥吃饭的姿态，微微惊奇，八哥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，甚至连食物都给予足够的尊重，难怪身边人人都夸他好。
十四暗暗发誓，以他八哥为导航与目标，将来一定要成长为像他八哥这样的人。
正当十四微微走神之时，却不知何时他八哥放下了手中的筷子，神情有些凝重地看着他。
“是切菜的时候弄伤了吗？”胤禩拉起十四的手，直盯着他手上两道渗血的划痕。
糟糕，刚才只顾着得意，竟然忘记将手上的伤口藏起来了，十四暗暗懊悔着自己的大意。可转眼一瞬，十四看着他八哥脸上的担心，又觉得受用不已。
这可是为了做出这桌菜的勋章，反正只是两条小口子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，说不定他日后上战场，身上两个血窟窿都不止呢！
十四抓住了这个机会向他八哥撒娇，“八哥，对呀，可疼了，都是为了做这桌菜才弄成这样的，你必须得全部吃完。”
胤禩看着他的弟弟，这个小孩，总是不按常理出牌。
从皇宫到行宫，如此疼痛难忍的大病，他却咬着牙，从没向他哭诉过。
可比起那病眼前这无法相较的伤口，一分疼却被他喊成了十分。
而真正十分疼的伤口，他却一声不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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